【導演：陳凱歌，編劇：李碧華、蘆葦，原作：李碧華】
【主演：張豐毅、張國榮、鞏俐、葛優】
在看過《霸王別姬》之前，我完全沒有預料到自己會這麼沉迷於這部電影的世界！更加沒有預料到，自己會在張國榮殞落近十年後的今天，才首度意識到這股揮之不去的失落與感傷！無奈逝者已逝，又好在哥哥還留下了這麼精采的作品，讓影迷能藉著虞姬的一啼一笑之間，暫時從思念的情懷中獲得解脫。
本片改編自香港作家李碧華的同名小說—《霸王別姬》。據悉，這部小說在創作之初就是以張國榮為「程蝶衣」的原型，去量身打造的！因此，當電影版權落入導演陳凱歌手中後，李碧華也極度堅持應該由張國榮來詮釋該角色，這樣的擇善固執，終究促成了這齣「風華絕代」的曠世佳作！
【當好導演碰上好劇本、好演員，一部經典之作就應運而生】
《霸王別姬》描述的是一個發生在中國動盪時代下，注定走向悲劇的戲夢人生：
一個生於妓院的小男孩，因為母親無力扶養，只好將他帶去戲班欲將他賣給對方做學徒，但戲班的師父卻以他天生「六指」畸形，會嚇壞觀眾為由，嚴詞拒絕！母親情急之下竟心一橫，以菜刀剁下男孩多餘的手指！從此小男孩改名「小豆子」，人生與京劇再也分不開。
被母親拋棄的小豆子，不僅要忍受師父嚴苛的鍛鍊，還常遭受其他戲童的欺負。只有大師哥小石頭同情他的處境，四處照顧他、保護他，這份愛憐之情促使小豆子對師哥產生出超越兄弟的細膩情感。
【幼年失依的痛苦，讓小豆子將感情重心轉移到師哥身上】
長得眉清目秀的小豆子，自然而然的被師父安排唱「旦角」，但他卻總是固執的念錯〈思凡〉戲文，好像在他的潛意識裡就是抗拒自己的女性裝扮。直到一次在師哥的痛哭斥責下，小豆子終於拋棄了自己的「男兒身」。自此，他似乎再也無法辨別自己的性別，陷入了「戲我合一」的境界，卻也成就了他一生不凡的演出。
數年後，成名的小石頭改名段小樓（張豐毅），小豆子則改名程蝶衣（張國榮），兩人聯演的《霸王別姬》沒有不造成萬人空巷的，師哥師弟台上共舞、台下則相互扶持，在程蝶衣心中，早已默默將自己的一生許諾給京劇和小樓，執意要與師哥演一輩子的戲！但這美好的時光，卻在段小樓娶了青樓女子菊仙（鞏俐）後逐漸走樣。兩人世界豈能容得下第三者？對蝶衣來說、對菊仙來說，對方都是自己與小樓關係下的第三者。
【蝶衣對菊仙的怨懟，是終生都難以平息的】
與此同時，整個大時代也開始騷動，中國的政權不斷更迭轉移。從民國初年、八年抗日、國民政府、到人民解放，最後走向「文化大革命」，本來深受大眾愛戴的京劇藝術，突然成了牛鬼蛇神，舊文化的傳承者竟也淪為新社會的階下囚......。在性別的倒錯、愛人的背叛、時代的摧殘下，程蝶衣的悲劇人生，終於邁向最高潮！
【文革的恐怖，縱使一代霸王也成貪生怕死的懦夫】
以下有關鍵劇情，請小心服用！！
看完《霸王別姬》誰能不心碎？電影的尾聲，當程蝶衣終於認知到自己的「性別」後，悠然尋死。或許是意識到自己的生命原來只是戲夢一場，扮演了一生的「女嬌娥」，下了台終究還是個「男兒郎」；又或許是他從師哥口中那句「又錯了」，領悟到沉醉在「霸王別姬」裡的只有自己，而師哥一直都清楚眼前人不是虞姬而是「師弟」。無論結局的涵義是何者，在台上詐死過千白回的虞姬，終究得「真死」一回，確實讓人不勝唏噓，而電影的好看之處也就在此！
導演陳凱歌在片中運用了大量的明喻、隱喻，為程蝶衣的悲劇人生，做了最好的註解與詮釋：
三次的去勢，終於雌雄不分→
事實上，小豆子／程蝶衣那悲劇性的一生，幾乎與他的「性別混淆」是分不開的！導演在電影裡透過三次「去勢」的意象，來堆疊小男孩走向雌雄不分的悲慘過程。
第一次，即當母親執意要將男孩賣給戲班，竟然不惜斬斷男孩的第六指。這個舉動意味著與母親（女性）的斷絕，在男孩年幼時遭逢母親的叛離，可能導致他成年後對女性的不信任，而小豆子／程蝶衣對母親的愛與恨，在之後的劇情裡也可以看見（這部分稍後再談=））。另一方面，這裡的斷指也意有所指的暗示著：「如果想要入行，就要切除身上『多餘』的東西。」無疑是在影射中國宦官入宮的閹割陋習！
【母親欲棄養自己的事實，是任何孩子都難以承受的痛苦】
「我本是男兒郎，又不是女嬌娥。」被指派唱旦角的小豆子，卻總是固執的把〈思凡〉唱錯，他在這裡的「固執」，其實隱含了小豆子／程蝶衣人格中的兩大特質，即「性別混淆」和「戲我不分」！正常人能夠清楚分辨戲裡戲外，換言之，即便是個男人，要他在舞台上暫說自己是個女人又有何妨？
但正是因為小豆子對自我的混淆，使得他下意識的要去維護自己是「男生」的事實！也因此，當小豆子首度唱對戲文時，即代表他內心的失守，選擇接受「女嬌娥」的身分。形成他人生中的第二次去勢。
【害怕失去師兄的心情，讓小豆子放棄最後的防線】
第三次，即小豆子從變態孌童的張公公府中走出，在心理上受到極大傷害的他卻意外撿到一個棄嬰，那一瞬間，他在精神上成為了棄嬰的「母親」，自然而然使他的女性認同根深蒂固。
你是真虞姬，我乃假霸王→
程蝶衣對段小樓的愛意源自於童年時的相依相惜，再說，終生都活在虞姬這個角色裡的他，會愛上飾演霸王的段小樓也是非常自然的！然而，蝶衣對小樓的同性之愛在當時應該是極其「隱晦」的，不過在電影裡卻又十分「彰顯」！像是當蝶衣聽見小樓上妓院找樂子，竟難過的含著淚，說自己只想和師哥唱戲「一輩子」；又像是當蝶衣被拖上軍事法庭審判，明明可以順利開脫，卻因為師哥一封「絕決信」憤而認罪尋死！
【蝶衣回望小樓的這個表情，不過一瞬間卻蘊含了非常複雜的情緒】
確實，蝶衣對小樓的愛是無處不存在的！因為他就是個戲我合一的真虞姬，不矯情、不做作。那飾演霸王的段小樓呢？
整部電影看下來，其實對程蝶衣「戲外」的樣貌描述不多，就連跟四爺袁世卿在一起他都帶著虞姬的妝，好像從來沒有脫離角色過！但同時，劇情卻屢屢提及段小樓下戲後的生活，說他上青樓、玩蛐蛐、甚至打著赤膊賣西瓜，這樣的安排，直指霸王臉譜下的段小樓不過是一介「凡夫俗子」而已。而他多次大嘆蝶衣「不瘋魔、不成活」的道理也就在此。
可是認真說起來，他也曾擁有「霸王魂」啊！又是什麼消磨了他的英雄氣呢？既然當初日軍進城，他能棒打日本兵，還對向日軍賣笑的程蝶衣相濡以沫，又何以在文革時期成了無情無義的懦夫？說實話，我也有點小困惑，但我想這大概和袁世卿的死有關吧！畢竟連這位「到哪裡都是個爺」的大人物，都輕而易舉的被解放軍槍決，那他這個「假霸王」又算得上哪根蔥？另外，由他的最後一次拍磚沒有拍破，就可知他已經不再是過去那個英姿煥發的段小樓了！
【四爺死得輕如鴻毛給段小樓帶來不小的打擊】
忌妒、羨慕、還是恨→
蝶衣在文革審判中為報復小樓的背叛而告發了菊仙！對他來說，這一生的不幸都是因菊仙而起！但他這一告發，卻也間接造成菊仙的死。在我看來，他對菊仙的恨或許也雜揉了對母親的恨，乃至於對所有女性的恨！
蝶衣對菊仙是終生的怨懟，那對菊仙來說呢？一方面，她強悍、務實的性格剛好與蝶衣的柔弱、不切實成為對比，在愛上同一個男人的情況下，合不來也是必然的。但另一方面，身為女性的菊仙卻明白蝶衣的心意，所以她既要三番兩次阻止小樓與蝶衣同台，卻又時不時對蝶衣流露出憐憫與同情。
【菊仙刻意稱蝶衣為「師弟」意圖不言而喻】
從毒癮發作一段，最能看出兩人微妙的關係。蝶衣毒癮發作後陷入他人生中最痛苦的回憶中，菊仙不忍心而將他擁入懷中。此處一來，傳達了蝶衣長年對母親的愛恨交織（蝶衣的母親是妓女、菊仙也是妓女，其中的曖昧可見一斑）；二來，若站在菊仙的角度設想，這大概是面臨喪子之痛的她自然產生的一種母愛轉移，當然也直白的點出菊仙對蝶衣的感覺，並不是厭惡，而是各有各自的立場需要保護。
更不用說，在文革審判中，小樓不敵紅衛兵的批鬥，一把將「寶劍」擲入火中，沒想到菊仙竟奮不顧身將寶劍救回！當然，寶劍對菊仙來說並沒有任何意義，更不用說這把劍在劇中幾乎是蝶衣對小樓情意的象徵！（陳凱歌導演曾以「自古寶劍酬知己，而士又為知己者死」來解釋這柄劍在戲中的意涵）此處的「擲劍」凸顯了段小樓的無情；而「救劍」卻剛好表現出菊仙的有義！
【菊仙抱著身心受創的蝶衣，一個畫面勝過千言萬語】
養虎為患誰之過？→
在張公公府外撿到的棄嬰—小四，是導演在電影前期種下的最大伏筆！其實不難體會小豆子執意要收養棄嬰的心情，不過師父當時的勸阻，似乎也為這個嬰兒將要帶來的災難做了預告！
當然，小四的出現絕對有其必要性，他被程蝶衣、段小樓養育成人，又拜在二人門下學戲，對他而言程、段是「亦父亦師」的存在！是故，以他來諷刺文化大革命這場「無父無君」的人倫浩劫是再適合也不過的了！可憐的是，雖然他的忘恩負義讓人恨得牙癢癢，但仔細一想，他又何嘗不是文革下的犧牲品，說到底都是社會的氛圍，指示了這些青年走上捷徑（又或是歧途？）。
【從前的小四也只是一個一心想要成角的好孩子】
另一方面要將他視為是三角關係中的「第四者」也是可以的，剛好他和名字中同樣有「四」的袁四爺，都曾短暫替代過程蝶衣與段小樓，並畫上了虞姬或霸王的妝容。這裡小玩的文字遊戲其實蠻有意思的！
跟據陳導的自述，他也曾在文革期間告發了自己的父親，對此他至始至終都感到十分羞恥。在電影尾聲，小四將從蝶衣那裏奪來的頭面一一穿戴上，卻被其他紅衛兵團團包圍，其下場可想而知！這段戲的安排可能多少帶了點導演自贖的味道，因為出賣父母的兒子同樣受到了制裁。
小人物的悲劇、大時代的悲歌→
綜觀《霸王別姬》的時間軸，民國初年、八年抗日、國民政府、到人民解放，最後走向文化大革命，這約莫六十年間其實正是中國近代史上最動盪的一段，導演陳凱歌藉著本片，看似要說段、程、菊間的小人物悲劇，實則是整個中國大時代的悲歌。偶爾抽離主要劇情，都能看見當代中國人民的生活縮影。
【沉迷於鴉片也是當代中國人的一種弊病】
電影裡也透過不少隱喻來傳達人民對政府的看法，最明顯的莫過於「看戲」：民國初年，中國人看戲是吵鬧卻有熱情的；抗日期間，日本兵看戲是自制卻很懂得欣賞的（所以蝶衣在法庭上曾說：如果日本將領還活著，京劇早就傳到日本去了）；國民政府時期，國民軍看戲是無禮也不絲毫不尊重藝術的（這裡顯然在嘲諷國民軍的軍紀敗壞）；最後到人民解放時代，解放軍看戲似乎是不明白也不了解，唱好唱壞根本沒關係，不過，從他們大聲齊唱軍歌這點看來，解放軍在當時顯然是軍紀嚴明的多，也難怪會成為中國人民的新希望。
最後總是要來結論一下：
陳凱歌是中國「第五代」導演的核心人物之一，他的《霸王別姬》更可說是中國影史上的一大鉅作！本片在威尼斯影展、金球獎、英國影評人協會等國際影壇盛會上榮獲多項大獎的提名與肯定！這在當時的華人影圈可說是前所未有的成功，放在今日也少有超越的作品出現！陳導後來又推出了題材、背景都相似的《梅蘭芳》一片，試圖重塑當年的風華，但就主觀來說，《梅蘭芳》並未帶給我太多的撼動；客觀來說，一般大眾對於此片的評價也普遍遜於前作。這又呼應了前面所說的，唯有天時地利人和的情況下，佳作才會應運而生吧！
【↑陳凱歌與張國榮在拍戲時的合影】【影星們在影展時的合影】
在文章的尾聲呢，我仍然要藉著個機會紀念這位永遠的巨星—「哥哥」張國榮。哥哥在《霸王別姬》裡的演出是有目共睹的！他一方面必須揣摩程蝶衣這樣一個充滿矛盾性格的人物，一方面還必須學習京劇的身段和唱腔，本身是香港人的他，在拍攝「中國電影」的過程中也需要克服語言的障礙，但所有問題在他身上都不再是問題，他的天分與努力突破了這一切。
據說，他殺青後返回香港時，曾因脫離不了程蝶衣的角色而陷入低潮，甚至無法接拍其他的戲只好短暫停止演藝工作。是什麼樣的演員可以如此投入工作到完全無法抽離的程度？其實原因無他，張國榮在稍後的訪問中就嘆息道：「我，就是程蝶衣。」正因為他將自己的人生完全投射到程蝶衣這個角色身上，才造就了如此完美的演出，而他也真正達到《霸王別姬》中反覆提及的「戲我不分」的境界了。
此片之後，哥哥向大眾宣布了自己雙性戀的身分，無論在戲裡戲外他的作為都鼓舞了不少人，這點是無庸置疑的！可嘆的是，最終的他因不敵憂鬱症的折磨，選擇在十年前的四月一號這天與世長辭。雖然不捨，但仍真誠的感激他能來此一遊，並為我們留下永遠難以取代的藝術與傳說！
【哥哥可以是風情萬種的美人，也可以是俠義萬千的大俠】
好的！雖然還有很多地方想說，但是文章好像太長了！所以就先討論到這裡好了=）謝謝你們這麼有耐心的讀到這一行！！在此將《霸王別姬》誠心推薦給所有沒過的朋友們，這絕對是一生中不能錯過的一部影史佳作！！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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